记忆里有条草绳
记忆中有条草绳，用稻草搓成，色泽金黄。它长约两米，拇指般粗细，捆在一个蹒跚于田间小路上的孩子瘦小的腰间，捆着我那以贫穷和困厄为主题的童年。
记忆中，每到冬天，天气就异常寒冷。不管飘不飘雪，不管下不下雨，也不管吹不吹西北风，更不管牛脚印里的水晚上会不会结冰，反正一到冬天，甚至冬天还没到，只是秋深时候，天就冷得出奇。
孩子们冻得嘴唇乌青，浑身瑟缩。漫长的严寒让他们总是无限怀念夏天：戏水、摸鱼、捉螃蟹、粘蜻蜓、烤蝗虫吃，哪一件事都是那么阳光明媚。
其实不是天冷得出奇，而是孩子们身上实在没几件御寒的冬衣。
记忆里，身上只有一件破败的夹袄。夹袄比我还年长，大块小块的补丁让它满身岁月的沧桑。据说大哥穿过它，二哥也穿过它，三哥也穿过，我只是它的第四号主人。它穿在我的瘦小身板上，显得单薄却又肥大，空荡荡的满肚子走风，不保暖还累赘。母亲担心我冻坏了，于是找来一把稻草，给我搓了条草绳，并亲手替我捆上，说，捆上这个就不冷了。割柴的时候，还可以捆柴呢。
这条草绳就这样深深地捆在了记忆里。
记忆里，家里的柴灶总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嘴，像大人和小孩一样饥饿。灶前堆放柴草的地方，也像家里堆放粮食的地方一样，总是空空荡荡。大人们似乎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，没有零碎时间抽出来填饱柴灶的肚子。割柴填饱柴灶肚子的任务，自然就落在了孩子们身上。
从早忙到晚，成天地里转，大人们把田地收拾得干干净净，除了庄稼，可谓寸草不生。割柴这种事，去地里往往一无所获。要想不空手而归，只能去高坎，去悬崖，去大人们锄头镰刀无法企及的地方。这些地方大人不去，往往充满危险，却也充满了诱惑。茂盛的草，蔓生的藤，盘根错节的灌木，时不时就从草丛中冒出来的树桩，像电线或者蛛网般乱七八糟横于高崖的断枝……仿佛一道道精美的大餐，吸引着手持镰刀饥肠辘辘的孩子。
当柴草被割下，堆码得像一座小山，那条金色的草绳便适时地从腰间解下，捆在了柴草上。一趟又一趟地往家里搬运。瘦弱的肩膀扛着山一样沉重的柴草，扛着“吃饭”这个在当时无疑是最沉重的话题，我的童年几乎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。
记忆里，那些割柴的日子，我的年龄绝对没有超过十岁。
年龄稍长，腰间的草绳就不再仅仅捆住柴草，更多的时候捆在了稻草上。麦秸、玉米梗、稻草，它无一不捆，一旦捆扎结实，就沉沉地压在我幼小的年龄上。孩子时代不总是玩耍带来的快乐，更多的是贫穷年代带来的困厄。就像那条草绳，永远捆在腰间，让人动弹不得。
我曾经努力地想挣脱那条草绳对我的束缚。我疯狂地读书。我卖命地工作。我甚至用拙劣的文字去再现苦难。然而它在记忆里却越勒越紧，紧到让人无法呼吸。
我知道，它也需要表达。
于是我敲下了上面的文字，告诉自己，贫穷也罢，困厄也罢，只要经历过，就都是一笔不菲的财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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